問:你和鴻鴻已經是第三度合作電影了,《穿牆人》和《三橘之戀》的電影配樂當中,有一小部分,風格和曲式都蠻接近的,能不能談談原因。


劉:電影配樂的創作是跨界合作,我雖然有很多不同類型的音樂創作,但在幫鴻鴻配樂時,顧及導演應當要有一定的風格,根據我的觀察,《穿牆人》和《三橘之戀》兩 部電影都是談二女一男的關係,愛情還是故事的主軸,因此我會希望有一些音樂元素能貫穿兩部電影。我曾經問過鴻鴻:「配樂的音樂風格需不需要確立?」雖然鴻 鴻一直沒有回答我,但我覺得應當要延續《三橘之戀》的部分風格,就是一種有詩人氣質的作曲模式,畢竟我和鴻鴻都具有詩人身份,詩人氣質一直都是我珍惜的, 所以我們的合作不只是「配樂」關係,也可說是共同創作的「最佳配對」。

 

問:《穿牆人》的故事比鴻鴻過去的電影在「情境」上,顯然要複雜很多,包括主角出入現實和奇幻的世界;主角由年少最後步入中年,是否因此讓你在音樂的寫作上,面對更大的挑戰?也更有揮灑的空間?


劉:鴻鴻對現代文學很熟悉,在《穿牆人》的設計上,他把另一個世界稱為「他方」,不無向詩人顏艾琳致意的意義。我看過劇本以後,覺得「他方」的存在非常奇幻,對配樂而言也很具挑戰性,所以我問過鴻鴻第二個問題:「他方這樣一個國度是如何構成?像柏拉圖的烏托邦理 想國或龐客搖滾的無政府主義都有相當明確的主張與氛圍,他的政治的、哲學的主張是什麼?音樂如何配合?」不過鴻鴻並沒有立刻回答我。我原本期望的是一個亮 麗的新世界,如果是好萊塢的導演則通常會用非常科幻的方式建構科技城市,但是等到影片拍攝完成後,我發現鴻鴻用詩人特質建構了一個荒蕪的、遺棄的與靜謐的 世界,在這個世界丟棄的,在「他方」會出現,而不是嶄新與炫麗的。這對我衝擊蠻大的,我必須放棄先前的想像,從寂靜中找到樂音。鴻鴻再度證明自己畢竟不是 一個通俗電影的導演,我也從非主流音樂的格調入手,尋找一種哀傷而甜美的氣氛。

 

問:鴻鴻似乎是個喜歡器樂演奏作為配樂的導演?在這部電影中,鋼琴、手風琴、小提琴、大提琴和長笛,扮演相當吃重的角色。你透過器樂營造的音樂風格在這張專輯中,有那些不一樣的想法?

 

答:鴻鴻確實是一個特殊的導演,我做了上百首音樂給他挑,他不喜歡有節拍的,聽到就讓人想點頭扭動身體的,不喜歡節奏強的,他偏愛旋律感強的音樂,挑了很多 「主題曲」式的音樂,幾乎每一段電影配樂,都是旋律導向的,因此不同的器樂演出,特別能表現這些旋律。從《三橘之戀》開始,器樂的角色就很重,而在《穿牆 人》當中,我原本期待用電子音樂搭建出奇幻的「他方」,但鴻鴻給我一段亞美尼亞的聖歌聽,這一段音樂後來也收錄在電影中,是穿梭在兩個世界時的重要背景, 我聽完後,加上看完毛片的感覺,我只好回到古典音樂尋找靈感。過去學古典音樂時,我喜歡貝多芬的室內樂,和巴哈的小提琴無伴奏,同樣的,在我的創作中,我 要獨奏很強,音樂風格具有原創性,我寧可在編曲混音時少開幾軌,讓旋律出來,把原創性和我的本質表現出來,感動聽眾和觀眾。透過複雜的編曲混音,常把音樂 搞得過度類型化而面目全非。因此我常用鋼琴、手風琴、小提琴、大提琴和長笛的獨奏或是三重奏,在編制上能用一軌就不用二軌,不要濃妝豔抹,如此音樂材料的 「正確性」就相當重要,個人美學也較能表現出來。《三橘之戀》讓我實驗出自己的風格,像有幾首曲子有點接近巴洛克,但是終究是現代的風味,在《穿牆人》 裡,我還是重視同樣的感覺。

 

問:如果就古典音樂配樂的角度觀察,好萊塢電影配樂中,管弦樂並不罕見,相形之下,歐洲或日本的電影中,室內樂就比較吃重,你會比較喜歡歐洲或日本電影的風格?

 

答:好萊塢的電影配樂確實很愛採用管弦樂團,或是電子合成音樂,歐洲電影的配樂則比較單純,但我並不會特別從別人的電影中尋求靈感。我希望我的音樂不要像主流 配樂,因為好萊塢的電影配樂太襯托性,失去了主體性。我希望我的音樂有原創性和生命力,所以我喜歡用室內樂,樂手展現的力道很清楚,是我喜歡的。同時,或 許是從小學古典音樂的影響,我對三拍子的小品很著迷,在電影配樂中不經意就會閃現。

 

問:這張專輯和《三橘之戀》以及《給世界陌生人的666轉》最大的區別,絕對是電子音樂的部分,也更接近國外目前這一類型電影音樂的手法,你最注重的創新點何在?


答:我一直希望自己有新的突破,但是不管我要描寫亮麗的世界,或是更黑暗的情緒,或是打算跨足重金屬樂風,我希望每一次的跨越都要有自己的風格,像原油一樣有生命力,同時要跨類型。像在《穿牆人》中,我堅持在創新中,讓人感覺不出來有模仿,有reference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cd或 類型代理,因此我的主體要很強,不可以讓既定音樂類型搞得四分五裂,這樣才能尋求風格統一性。在《穿牆人》的電子音樂製作上,我最大的難處不在於樂曲的創 作,而是要和導演溝通聲音的感覺,電子音樂可以挑選的聲音和音效元素太豐富了,導演說的感覺只是形容詞,光「魔法石」一詞我就有近百片音效片等在那兒,往 返溝通多次都還對不上,我會請導演到工作室來聽各種音色,等確定後再進行作曲。特別是後製時間很趕,從創作、MidiEngineer都要包辦,雖然累,但是可以確保音樂有詩意的整合,這是我最珍惜的。

 

問:這張專輯增加了搖滾、低限等很多新的元素,你有沒有心儀的低限作曲         家?


答:  我對低限音樂和極簡主義很有興趣,麥克‧尼曼(Michael Nyman)和菲利普‧格拉斯(Philip Glass)都是我喜歡的音樂家。英國的現代音樂大師麥克‧尼曼雖然也很學院,但是他把古典音樂現代的過程中,傳達出一種比較親切的聽覺,我比較偏愛。相形之下,美國的極簡主義大師菲利普‧格拉斯的音樂比較具有哲學思維,比較酷、冰冷,彷彿要透過機械化的音樂建構柏拉圖的理想國,創出一個純粹理念的世界。我曾經參加過菲利普‧格拉斯的大 師班,他出身自紐約茱麗亞音樂院,也到世界旅行,學習印度、北非和喜馬拉雅山地區的音樂,回美國後,他走了一條和傳統作曲家不同的道路,為了謀生,他甚至 開過計程車。我很贊同他的一句話:「當代作曲家要離開學院,但是必須先學會學院派的本領。」正因為他有很紮實的基礎功力,所以他不作電影配樂,不少導演跟 著他的音樂拍攝畫面。

 

問:你從小是音樂班的學生,酷愛蒐集古典音樂的唱片,後來跨界參與劇場、展演和電影的音樂,你對古典音樂教育環境長大的學子,有沒有什麼建議?


答:談不上給別人建議,只能就自己的體會說一點心得。我覺得古典音樂的環境太封閉,音樂界的出路有限,在演奏和教學之外,似乎沒有太多人願意冒險。我覺得創作 才是我要追求的,所以以往我會讓自己在教學上的收入能維持生活就好,其他的時間我用來探索生命,到各個領域碰撞,讓我能具備更多原創的能力。畢竟古典音樂 不應當是生活家的態度,或是古老風華的品味而已。古典音樂的教養告訴我,這一生一定要創造一段旋律,一首有感覺的、有生命體驗的旋律能感動自己,這樣才對 得住自己。特別是學音樂的學子,縱使沒有進入樂團的機會,也往往能夠在音樂班教學,得到蠻優渥的生活條件,反而失去創作或探險的欲念。我在教學之餘,跨足 劇場,雖然剛開始兩、三個月的音樂製作,得到的報酬不多,但是劇本、音樂、演員與燈光美術可以交融,帶給我當代藝術的感受,這樣的實戰經驗很重要,到今天 都還很受用。

 

問:你寫詩也熱愛文學,曾經得過文學獎,詩作也入選過年度詩選,文學對你的長期的音樂創作有實際的幫助?


答:我不是在圖書館和書房創作文學的人,我在街頭寫詩,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,和音樂創作一樣,靈感都來自生活。同時我喜歡哲學和文學,哲學理性的準確與文學描 寫現實的情感,是音樂中沒有的。另外我喜歡讀小說,像是米蘭昆得拉、駱以軍、法國新小說、大陸先鋒派小說等,我從小說中得到的養分,實現在音樂創作上,就 是讓我的音樂說故事。如果從詩和音樂的交流上,我覺得我的電影音樂其實比較接近組詩,以《三橘之戀》和《穿牆人》為例,整部電影的配樂是一首一首的小詩,幾乎沒有重複,其中有風景、有情感、有故事,形成有機的整體。我不勉強自己寫過場的旋律,也不強迫音樂要有所串連,但是曲序和結構上我很重視,也就呈現出組詩的趣味。

 

問:你獲得過金曲獎流行專輯音樂製作人及作曲家,《三橘之戀》(角頭發行)、《給世界陌生人的666轉》(新力古典發行)兩張原創音樂專輯均入選誠品年度十大專輯及誠品選樂,法國發行的亞洲電影專輯特別收錄你的作品,媒體報導也將你與Pascal Comelade、Yann Tiersen等,同列為未來最值得期待的六位音樂人之一,你有沒有壓力?對未來的音樂創作有何規劃?


答:我現在休閒、興趣和工作合一,很滿意,也很快樂。特別是在《穿牆人》的合作中,鴻鴻拍片有部分的段落,是順著音樂攝影,影音對位,十分流暢,電影風格也比 較成熟,也讓我更有成就感。面對許多的獎項或媒體報導,我沒有壓力,我追求改變,也希望每個作品都有真摯的感情,我會把我的電影音樂創作當作一個主體,聽 眾如果仔細比較電影和原聲帶,一定會發現其中有很多不同的地方。畢竟,電影配樂應當是電影的另一個「他方」。

 

鴻鴻的穿牆人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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